​苏轼的“赤壁”心旅

赤壁,不是一个地址,而是一个文化象征

余秋雨说:苏轼选择了赤壁,赤壁也成全了苏轼。

后半句比较容易解释。理解的关键在对“成全”一词的理解,既然使用“成全”一词,就可以理解为“赤壁”让苏轼成功。然而苏轼在“赤壁”的成功,是苏轼在世时候的如愿以偿还是死后千古留名,这两者是需要分清的。

黄州被贬谪期间,苏轼正是44岁到48岁的壮年,此时留恋赤壁的苏轼,是否成功地释怀,寻觅到人生乐土,我们且待探究,但是,苏轼“三咏赤壁”,前后《赤壁赋》及《赤壁怀古》,成为后世公认的辉煌杰作,却是无需考证的事实,只拿这一点来解释“赤壁成全了苏轼”,也已经完美。

前半句关键在如何理解“选择”。苏轼被贬黄州,本已经迫不得已,怎么是“苏轼选择”?然而黄州山水百态,里巷市井,酒肆茶社,苏轼偏偏去了赤壁(赤鼻矶),并且将“赤壁”写进他的诗文,不厌其烦,一篇再一篇,黄州不是他的选择,“赤壁”却真是他的选择。

文人的这种选择,叫做“意象”,有限的生存条件,无可选择的生活处境,但文人心中自有“意象”,选择哪一个“物像”来成全自己的心绪,全凭他的一世情怀。

那么是怎样的一份情怀,促使苏轼那颗已过不惑的心,在那段凄风苦雨的黄州岁月里选择“赤壁”疗伤释怀呢?“赤壁”又有怎样的蕴藉,触动了苏轼那份已然开始知天命的眼眸,追随这个文字符号,恋恋不舍呢?

读他的《前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就会读到两篇都分别提及三国那场举世闻名的“赤壁之战”。

《前赤壁赋》提及的是赤壁一战虽失败却在三国历史上属于胜利一方的政治领袖人物曹操,文章借“客曰”发出“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感慨。

《念奴娇赤壁怀古》,提起的少年英雄是赤壁之战当时的胜利一方周瑜,引发却是与自己“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的对比,最终发出“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悲叹。

由此两篇,细读关涉“赤壁之战”的段落,词句,曹操立国大功名,周瑜立身小功名,如此,毋庸置疑,苏轼眼里东坡笔下“赤壁”,就不是一个地理名词,不是一个地址门牌符号。她是一个文化符号;她也不是简简单单代表一段历史故事,她是功名文化的代名词,她是苏轼时代少年苦读追求一生理想。

二 前后《赤壁赋》不单是游记,更是解不开的苦乐心结

元丰三年被贬,元丰五年是苏轼被贬黄州的第三年,他一年三咏赤壁,可见赤壁在他心里就是一个“心结”。三年了,如何在黄州安心快乐地生活下去?那就是忘却功名事业,放下儒家仕达理想。这些应该是他内心一直努力想去做到的。

从写作内容上看,前赋写的是元丰五年七月既望的赤壁游,后赋写的是元丰五年十月望日的赤壁游。前后《赤壁赋》都是游记,但话题却是对人生悲乐的讨论。是苏轼黄州“苦地求乐”心旅的主要部分。细读比较两篇文章的布局构思,起承转合,所选素材,语句内涵,就会发现,两篇文章是一个完整的统一体。统一在这份“赤壁”心旅上。

《前赤壁赋》还算是一篇相对完整的“赤壁”游记,从始至终,游赤壁,聊赤壁,悟人生,尽享乐,都在赤壁完成。如果说构思上有点特别的,特别就只在这个旅游夜游。当然,就这夜游,也是前后赤壁赋,一脉相承的。甚至三咏赤壁,都是夜色月光之下的作品,这是另一个苏轼研究课题。

《前赤壁赋》开头第一段就直接点明“苏子与客,泛舟赤壁之下”,风景优美心情舒畅,“羽化而登仙”。但全文主体部分,却是赤壁之下的一场人生苦乐哲学的对话。用“客”“主”相互问答的方式,意在“苏子”说服“客”摆脱那种“哀吾生之须臾”的悲观论调。他说服悲观论调的理由是“变与不变”两个哲学思想审视人与自然,都得到无需羡慕“长江之无穷”而悲叹人生短暂的结论,因为“……天地曾不能以一瞬;……物与我皆无尽也”。

那么有限的人生该怎么活?苏子在议论的最后豪迈地指出来:“是造物者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食”。无需悲叹人生苦短,只要尽情享受自然的无限馈赠,天人合一,物我同化。

这个大道理,貌似通达,将泥地上的人类呼啦一下提到了九霄之上,一时间“客喜”,忽略先前所有的郁闷,苏子与客,酒肉人间,肆意人生。

然而,这只是他理论上的“寻乐”之理。

哪怕是天人合一,可是人生短暂还是眼面前的事实。这样短暂的岁月,是谋取功名流芳百世,还是享尽自然肆意人生?《前赤壁赋》中的苏子其实只是回避而并没有真正给出答案。文中所谓主客对答,不过是苏轼内心里的两个自我的两种人生思想的斗争,两个哲学系统的角斗,是“达则兼济天下”不成之后,渴望用另一种哲学思想来说服自己,跟自己和解,让自己安心下来,顺从命运的安排。是他用道家的旷达来劝慰自己骨子里扎下的儒家仕达理想的覆灭。这一回,道理上道家的旷达,似乎成功了。

《后赤壁赋》全文不再议论说理。通篇就是记叙描写,和只言片语的抒情。甚至我都不以为那是抒情,只是零星几点心理活动而已。梳理一下全文结构安排段落内容,就发现此文名为《赤壁赋》,在夜游赤壁之前,生动欢快地描述了两大乐事:山路携友行歌之乐;家园肴酒共饮之乐。如果按《前赤壁赋》的快乐理论来看,到这里,他已经把尽享自然实践得很好:山间明月,江中鲈鱼,友爱亲朋,赏心乐事……前一部分,苏轼竭尽抒写人间和乐。

然而到了第三节,地点换成“赤壁”之后,和乐气氛立刻突变。饮酒乐甚,独自登高,一路攀爬到极顶俯视山川江水却忽然感慨“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才没有多久,就三个月,再来赤壁,原来的山水却怎么都不一样了呢?是什么变了?从夏末到秋末,自然景观是会有变化,但是夜游啊,除了当头明月,还能辨得清四周怎样的色相?

所以,不是江山不可识,是曾经的那份说服自己的大道理,实在抵挡不了满腔的悲苦。余秋雨在他的《苏东坡突围》里说到他曾亲自去过黄州赤壁,对那里最大的印象就是,面对群山大江,感受到人的渺小。所以,我就在想,山顶的苏轼,酒意阑珊,独自一人最直观的触动,应该也是这一份“渺小”无奈“吧!于是,他“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久留”。一扫先前行歌共饮的和乐面容,完全收敛登山时候的酒酣张狂,返回船上,沉默发呆。以至于在梦里都梦见道士饶有意味的嘲问:赤壁之游乐乎?

赤壁之游乐吗?赤壁之游,根本就无法给他人生快乐。也许他去了西山东山黄山黑山,都可能找到乐,但,就是面对“赤壁”,无乐可言。因为,赤壁,已然记录了功名历史,因为赤壁,是苏轼心里功名文化象征。正因为来到这里,先前所有的求乐之术全都作废,一切回避一切隔离悲苦的屏障都立刻被粉碎!

相隔三个月,游的写的还是那个赤壁。天上的月亮还是那轮月亮,人生苦乐的体会却完全不同。实在是:辩乐有理,寻乐无途。为何?

苏轼心里的这座“赤壁”功名,是他解不开的心结。是横亘他心涯的“壁立千仞”!

七月《前赤壁赋》——辩乐有理

虚:人生无乐(客)

实:天人共乐(苏)

十月《后赤壁赋》——寻乐无途

实: 乐极生悲(游)

虚: 寂寥求道(梦)

三 赤壁三咏,不只是诗文华章,而且是心路坦陈

一直有一个疑问同一年的作品,《念奴娇 赤壁怀古》写在《赤壁赋》之前还是之后?具体表述就是,《念奴娇赤壁怀古》是写在《前赤壁赋》之前,还是《后赤壁赋》之后?还是《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之间?

历史上的一代又一代研究学者说法纷纭:1、元丰五年七月说。此说出于宋人傅藻,其在《东坡纪年》中云:“元丰五年壬戌先生四十七岁,(七月)既望,泛舟于赤壁之下,作《赤壁赋》,又怀古,作《念奴娇》。”2、元丰四年十月说。主此说者为清代著名的苏轼研究专家王文诰,其《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卷二十一云:“(元丰四年辛酉十月)赤壁怀古作《念奴娇》词。”3、元丰五年四月说。4、元丰五年八月说。 ……

在这里,我无力考证出一个子丑寅卯来,我只是想梳理一下,苏轼“三咏赤壁”这段岁月里的心路走向。

首先,从形式内容上看,《念奴娇赤壁怀古》,有勾连表现。

她和《前赤壁赋》同有“怀古”内容,同写一场赤壁之战,分别写战争双方,实为一体。所以应该与《前赤壁赋》紧密相连;她又和《后赤壁赋》都提到人生的“梦”体验。只是《念奴娇》里只有一声感叹:人生如梦,用来释怀。而《后赤壁赋》在赤壁夜游无法释怀之后,描写了一段梦境,以期以梦释怀。两者都转“实”向“梦”。如此推断,这两篇也应该紧密相连。

然而这份梳理还是不足以能确定,《念奴娇》是处于中间时段的前勾后连位置。或许也可以是前后赤壁赋之前,一个总分的逻辑。

其次,从情感意脉上看,《念奴娇赤壁怀古》,有欢悲相承。

两篇《前后赤壁赋》,探讨人生苦乐哲学,前者理论上从天人合一的道家思想里找到“求乐之理”,后者实践中却被“赤壁”击碎,落得“求乐无路”的结果。关节点还在苏轼心里的那个功名大我,无处安放。这份无处安放的痛感,就在于他的居地附近有一个赤壁,分分钟都在刺激他,提醒他自己的人生失败。

苏轼贬居黄州四年多,先后搬家几次。先寓居城东南之定惠院,后迁居城南之临皋亭,元丰五年十月后迁居东坡之雪堂。据苏轼《记赤壁》文云:“黄州守居之数百步为赤壁……”正因为开门启窗就见,抬腿散步即到,闲聊必然赤壁历史,赤壁故事里的那些英雄故事,建功立业的过往,就会时时刺激他的心绪。苏轼游赤壁是很频繁的,他的其他文章里也不断地提及游赤壁的事情,比如《秦太虚题名记》一文记载,早在元丰三年八月,“时去中秋不十日,……独与儿子迈棹小舟至赤壁。”到元丰五年七月,苏轼游赤壁有案可查者即已有三次。

是哪一次,是怎样的触动,写下《念奴娇》,也许并不重要。苏轼将自己的瞬间写作,用一个“赤壁”来统帅,也许就是他的一份完整的表达。

所以,求摆脱,求旷达,只是他痛苦至极的渴望,而苦痛,却一定是那个年近五十的苏轼挥之不去拂之又来的阴影。赤壁白天的“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磅礴美景也许震撼了他,历史故事却依旧在夜晚将悲苦映射到自己身上,所以他吟咏“大江东去”“一时多少豪杰”之后,笔墨依旧落在“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无法释怀,就只能“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做一次悲怆祭奠。祭奠谁?祭奠自己的理想,和未能实现的人生价值。

《念奴娇》转豪迈为悲怆的这个结尾,夜色赤壁“还酹江月”,最为动人。这篇词作写在哪个时间段似乎不需要太斟酌,倒是这份情怀,与前后赋里抒发的情怀,如何承接,才更符合苏轼的那段心路逻辑,需要斟酌。

白天的豪迈,夜晚的悲苦,交织着苏轼的每一天。这是不是可以用来解释,他两篇《赤壁赋》都选择“夜游”的原因!白天真实还是夜晚真实已经毋庸置疑,夜晚的《赤壁赋》对准了他真实的内心。

放开“赤壁”意象,我们再观察两首写在赤壁三咏接近时段的苏轼的诗作,姑且来揣测一下诗人一段时空里的心路走向。

第一首,同年三月苏轼诗作《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赤壁三咏之前,词作里,东坡努力显示豪迈率性,特立独行,洒脱不羁的情怀。多次出现隐士意象来表达自己在黄州要换个活法的念想,“竹杖芒鞋”“一蓑烟雨”,一份隐士的旷达心绪,似乎更接近《前赤壁赋》的“渔樵江渚”的人生态度。

第二首,读次年元丰六年的《卜算子 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赤壁三咏之后,这首词里,我们读到的却完全是一个寂寞孤单凄怆悲苦的词人,与《定风波》里那个率性热血的行者,完全不同的“幽人冷影”。他使用“孤鸿”落单这个意象自比,一句“拣尽寒枝不肯栖”,道出了孔子儒家的那份清高和苦寒,“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没有嘉木,唯有良禽,如何是好啊!

到此,我们可以梳理一下,赤壁三咏这个时段,苏轼的心路:

三月 定风波 归乐旷达

? 念奴娇 慕古悲己

七月 前赤壁 辩乐有理

十月 后赤壁 寻乐无途

次年 卜算子 寂寞孤冷

从开始的旷达到后来的孤冷,显然,苏轼三咏赤壁,是一份跌宕起伏的心路。在黄州的落寞时光里,苏轼努力放下自己。改变自己。力求做到旷达,身心归顺自然,却摆脱不了“赤壁”故事里英雄建功立业的文化思想氛围,慕古人悲叹自己的《念奴娇》,是他心路的一个波折。于是,再一次用《前赤壁赋》两个自我进行辩论,却再一次,旷达无门寻乐无路,《后赤壁赋》,又是他的一次心绪跌落。这样的心路,走到《卜算子》,就一腔悲怆,比夜色更浓,令人唏嘘……

到此,我想说,为何孩子们的课堂里,一张口就是苏轼旷达?每一首他的诗词,孩子们语文课堂都在套现“旷达”,实在匪夷所思。在我看来,苏轼的旷达,是个假象。就像白天的光芒,看的美丽;苏轼值得我们欣赏的,绝不是那份造作的旷达,而是他的深夜里凝视明月高照下孤单自我的那份坦诚率真。

他用赤壁三咏,就是在老老实实地告诉你,他心海里翻云覆雨,也还是躲不开搬不了,“赤壁”压在他心上,那段历史故事背后的建功立业的仕达情怀啊!

都说苏轼赤壁三咏的赤壁,其实并非真正的三国赤壁之战的战场所在地。很多人饶有兴趣地去考证。其实苏轼自己似乎也有数的,他在《记赤壁》中说:“……或言即周瑜破曹公处,不知果是否?断崖壁立,江水深碧……遇风浪静,辄乘小舟至其下。”

他自己就已经打了问号,然而他还是不厌其烦地把那里写成周瑜和曹操的赤壁战场,显然,这是他有意的选择。他选择的不是“赤壁”,他是选择“赤壁”来抒发,儒家“仕达”思想对他的心灵折磨,几番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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